top of page

       -讓我跟你說個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那是一個風光明媚的下午,一切如常的陽光曬得街道上的人事物都昏昏欲睡。開著門的商店中沒有顧客,老闆坐在櫃台後打著盹、路邊民家後院傳來清脆的風鈴聲響,隨著草木被風吹過的沙沙聲、和海浪拍擊岸邊的聲音融為一首催眠的盛夏搖籃曲。那是一成不變的小島、也是一成不變的居民日常-

      「喔喔終於到啦-晃了這麼久的船我腰都痠了!」

        與寧靜氣氛大不相合的喊聲突然從岸邊傳來,隨著人影投射到碼頭地面、一名戴著鴨舌帽的男子拎著兩箱大皮箱從船上跳了下來。青年環顧四周,小小的白色馬尾在腦後隨著動作晃來晃去,不一會兒像是發現什麼似的眼睛一亮、朝著不遠處的房屋陰影處大力揮手:「光忠~!」

       「坐了這麼久的船累了吧?」

       貼過鶴丸手中的一只皮箱,穿著圍裙的男子親切地笑了笑。鶴丸用空出的一隻手捏了捏僵硬的肩膀,回道:「是啊,一天只有兩班船,我一下飛機就得趕著過來了,不然又要耽誤一天…說到這個,大俱利還好吧?」

       「還不錯,最近似乎是忙著考試沒怎麼來店裡,不過我有叫他晚上來吃飯,到時候你們聊聊吧。」

        坐上光忠開來的車,鶴丸吹著外頭的暖風,一面和光忠閒聊。鶴丸是海洋大學的學生,為了研究海洋生態和特殊的生物棲息環境選了這個雖然偏遠但有和母校合作的小島,然而他選這個地方的動機原本就不純-除了光忠本身是這裡的住民、在生活起居上比較有人能互相照料以外,他也能利用這一年做專題的時間偷偷放個假,雖然除了專題外也得到這邊的學校修點課,但比起出去跑船然後在船上吐個半死,鶴丸還是比較喜歡前者。

      「這是之前幫你找的宿舍,屋主全家都搬去都市了,所以這個房子就用便宜的價格租給你,當然也是拜託你替他們照料一下房子,啊、生活用品我等等再載你去買…」「不用啦,我可以四處走走、熟悉一下環境,用手機導航一下就…欸?」

      看著鶴丸手機上面顯示微弱的訊號,光忠苦笑著接話:「還是我載你去吧?」

      夕陽西下的時候,鶴丸終於對小島有了基本的概念;手機只有在接近學校或者政府機構的地方收訊會好點,其餘地方的訊號都很微弱,不過這邊的居民多半都是悠閒過活的個性,所以反而用家用電話的人口還比手機多,無線網路則是類似天方夜譚的存在,當然鶴丸租用的宿舍和學校都會有有線網路,只是比起城市的覆蓋率、這裡的便利性大概只存在於某些特定的地方;至於交通,計程車什麼的在島上完全不存在,除了定期公車以外,居民不是騎腳踏車通勤、就是開著私家車去採買。了解這個事實的鶴丸倒也不怎麼介意,整個下午讓光忠開著車帶他晃晃,順便熟悉一下小島上的交通路線。直到將近六點的時候光忠才先把鶴丸送回家整理東西,自己則先回到住所準備晚餐。

        其實鶴丸帶來的東西不多,一些參考書、日常的衣服、一台掌上遊戲機、一台筆記型電腦、還有一些零散的個人收藏,塞滿兩個皮箱都算是勉強,全拿出來放好之後還是顯得房間空蕩蕩的。暫時打理完畢後,鶴丸開了電腦先查了下學校的方向,回了幾封電子郵件、和合作學校的教授打過招呼、約了見面時間、就一邊打掃一邊等著光忠來接自己吃晚餐。然而當門鈴響了的時候,鶴丸見到的不是預期中的單眼男子,而是穿著高中制服還拎著兩個安全帽的黑膚少年。

       「小-俱-利──好久不見啊──」不由分說撲到大俱利身上東蹭西蹭的鶴丸想也知道大俱利一定是一陣臉黑,不過這孩子從來都不會動手把自己推開,就只是嘴巴上表達情緒不滿而已;然而鶴丸也沒太過分、蹭夠了就放開大俱利,拉著他東看西看的,看得大俱利只好別過臉去,順便把手上的安全帽遞給鶴丸。

      「光忠呢?」「在家煮飯。」「他居然放心讓你騎車啊?哇-大俱利長大了呢-已經不是小俱利了-以前還這-麼小!」「……」

       看著鶴丸比著跟一條豌豆差不多的大小,大俱利只是回頭默默的跨上機車,催了兩下油門,然後從全罩式安全帽的空隙看著鶴丸:「再不上車、牛肉會太熟。」

       然後鶴丸下車的時候只有一句心得:你媽知道你這樣騎車嗎?

       不過他還是乖乖吞回去了,孩子嘛、大概覺得這樣騎很帥氣吧,還好島上這時間車子不多,能見度也還行,真的談不上多危險就是…雖然這跟光忠所謂的帥氣好像有點差距。再說、鶴丸也不覺得光忠不知道大俱利的騎車習慣,反正光忠不管,他也不用管。

        雖然只有三人、光忠還是做了滿桌子的菜,加上飯後甜點、鶴丸都覺得自己的肚皮快要撐破了。席間大多都是鶴丸和光忠在談話,大俱利偶爾才會應個兩聲,面前的牛肉對大俱利的吸引似乎比鶴丸到來的事實還要更重要,不過就在三人進行到最近後甜點部分的時候,光忠難得的一臉嚴肅叮囑鶴丸:「太陽下山後,千萬別靠近東北海岸。」

       「嗯?那邊怎麼了?」「會被海妖帶走。」

        一直專心吃布丁的大俱利突然插話,鶴丸想著是不是自己幻聽了,那個大俱利居然在跟自己開玩笑嗎?然而鶴丸把視線轉向大俱利的時候,卻發現大俱利一臉認真地看著他,而旁邊的光忠也認真的點點頭:「嗯,會被海妖帶走。」

       「…不好意思你們是說,會被『海妖』帶走?」

        重複了一次兩人的回答,鶴丸不知道這時候該大笑還是該反問他們是否在整人,所以搞了半天只能回出一句:「這真是嚇到我了…」

       「對於鶴丸來說可能難以置信吧,不過在這個小島上出生和成長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並且從小就被告誡,絕對不能在太陽下山之後前往東北角的海岸,更甚者會說連碼頭都不要靠近,一直以來東北角那兒的海象也特別差,所以為了你的安全還是先告訴你一下。」

        鶴丸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海妖,有可能嗎?在這個資訊發達的二十一世紀,連尼斯湖水怪都已經被當成笑話跟恐怖電影了,何況還是大俱利這種高中男生居然一本正經的對著自己說,在這個時代有海妖?

       「我會注意,反正學校也不在那個方向,即使晚回家也沒問題,總之謝啦!」

但朋友總歸還是擔心自己,鶴丸想著本地大概有一些不方便明說的小小禁忌,便承諾了兩人不會靠近東北海岸,然後讓光忠送自己回家,躺在床上,鶴丸看著外頭的月色,這一天其實已經夠疲憊,草草梳洗後,鶴丸的精神已經萎靡到隨時能夠進入夢鄉,然而在半夢半醒間,夜風中似乎傳來了歌聲-

        真是好聽的歌聲,和『那個時候』一樣。

        然後鶴丸睡著了,夢裡他在大海中泅泳,海水溫柔的包覆著鶴丸的四肢,他毫無窒礙的在一望無際的藍海裡優游,他記得自己不只是游泳,好像還有誰跟他一起,他們一起看了很多東西,海裡的魚、珊瑚、透過海面漫射的陽光,還有那一閃一閃的貝殼和房子-…

        他被誰從背後擁抱著,那個誰在他耳邊低語,只是鶴丸聽不見他的聲音;鶴丸轉頭想問他到底說了什麼,然而四周海水的溫度開始變冷,大量的氣泡阻擋在他和那雙環抱自己的手之間,揮之不去的窒息感突如其來地攫住了鶴丸的呼吸,他張口卻只吐出一連串微弱的空氣,然後鶴丸覺得自己開始下沉,周圍的光線開始消失,像是有誰把他用力往海底拖一樣,鶴丸拼命掙扎著要向上游、在用力揮動四肢的最後終於讓原本失去感覺的手指恢復了一點感知,冰涼的感覺從指間蔓延而上-

        然後鶴丸倏地睜開眼睛,意識還沉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但鶴丸舉起的手上似乎有著什麼白色的東西反著光。

       「又不是高中男生了,天啊…我到底在幹嘛?」

對自己翻了個大白眼,搞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的鶴丸翻身下床,拉起昨天才鋪好的床單,和自己的內褲一起進了浴室。

        除了早上的小意外之外,鶴丸的一天過得還挺順利。早上先到附近的商店晃晃,和周邊的居民打過招呼之後,在接近中午的時候搭著公車到了學校,和自己未來一年的指導教授見了面,對方看起來猜不出年齡,不過喜歡喝茶這點倒是像鶴丸的爺爺奶奶;事先打聽過的鶴丸送上了自己帶來的茶葉,看著對方笑呵呵的收下,又問鶴丸要不要吃點心,鶴丸也就順水推舟的坐下和綠髮的教授繼續閒聊。

        「剛從城市來這裡的話應該很多事情會不習慣吧?」「除了沒有行動網路不太方便以外,其他倒是像我的老家,生活機能也很充足,大概再買部自行車就更好了。」

         「自行車的話、之前離開的研究生有留下一台,要不你去倉庫翻翻吧?能用的話就給你。」

          如此說著的鶯丸教授將一把鑰匙交給了鶴丸,鶴丸先和對方敲定下周一何時到研究室和其他工作夥伴會面,才繞到了位於研究室後方的倉庫,然而當鶴丸看到倉庫的時候忍不住又吃了一驚;與其說這是倉庫、不如說是哪家人的藏書館比較恰當吧?雖然建築外觀老舊,開門的時候需要費點力,但內部滿滿的藏書櫃和井然有序的老舊木桌椅,完全跟鶴丸原本設想的雜亂倉庫有著天壤之別。一面思考著自行車是否真的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的鶴丸一面爬上了二樓,從窗戶望下去的景色更讓鶴丸瞠目結舌-喂喂、下面那個,是游泳池吧?圖書館旁邊還有游泳池,這是哪家人的度假別墅嗎?

         「這以前是我家的私產,後來為了方便居民取用這裡的知識,就捐給學校維護了。」

          冷不防出現在鶴丸身後的鶯丸手上仍然捧著一杯茶,似乎挺享受鶴丸那驚嚇的反應,鶯丸踏進了房間,「不過我也不是常來,你有需要的話,這裡的東西都可以用,只是有一點,不能把任何書籍帶出這間房子,要影印機的話一樓轉角房間有,電腦也在那裏。」

          最後鶴丸還是在鶯丸的幫助下找到了紅色的自行車,看起來輪胎有點扁,不過因為放在陰涼的地方,所以橡膠還沒有變質,鍊條則是上些油就能走的樣子,兩人合力把自行車放到鶴丸借來的拖板車上綁好後,鶴丸再次向鶯丸道別,在附近的自行車店把車子整修一番後,便騎著新入手的代步工具四處閒晃,島上的午後不太有人煙,大約要到下午四點過後才會有陸續下班和通勤歸來的人潮出現,仗著這一點,鶴丸找了個不明顯的角落放好自行車,衣服隨便往車上一掛就跳進海裡大玩特玩;鮮少人知道鶴丸其實不會游泳,但從以前開始,他都只在沿岸的淺水區泡一泡,而不會游泳的理由更是簡單:鶴丸小時候曾經溺過水。

老實說,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鶴丸已經不記得了,只知道從那之後鶴丸就被下了禁令不准靠近水邊,但鶴丸自己對於海則是情有獨鍾,大學更選了海洋大學就讀,這樣的反差常被朋友笑說是鍵盤泳者。其實鶴丸也會去玩水,但也只限於踩踩水,或者在近海區活動,就像現在這樣,海水才淹到鶴丸的腰部下方而已,不過鶴丸也不會再前進了。他望著即將日落的景色,正打算從水裡爬起來把自己風乾,眼角卻瞥到不遠處的沙灘上好像有著什麼東西在反光,好奇的鶴丸踩著開始降溫的淺水趴搭趴搭的跑過去,最後愕然發現那是一條已經擱淺不知道多久的魚。

        而且還是一條,被魚網纏住的藍色魟魚。

        「這可真是嚇到我了…這島上原來還有這種突變種嗎…」

         繞著魚看了看,鶴丸發現魟魚還活著,只是大概曬了太久,背上的水分早已消失,尾巴在鶴丸到來時威嚇性的晃了兩下之後就沒再動了,鶴丸趕緊跑回自行車處,拿回水罐往魟魚的背上一次次地倒水,一面用打溼的衣服小心地移動擱淺的魚。本想拿出手機叫光忠開車來幫忙,拿出手機之後才徒勞無功的發現這裡的訊號掛零。幾番思量之下,鶴丸還是排除萬難的把被魚網纏住的魟魚用自己剛買的木桶帶回家了,要是就在海邊這樣把魚放掉,說不定會再次擱淺,最後死去也說不定;看著魟魚身上幾道傷口,鶴丸一面把水往浴缸裡面倒,一面小心的剪著亂七八糟的漁網,還好魟魚大概沒有大力掙扎,在拿走漁網之後傷口沒有想像中的多,只是軟綿綿地躺在浴缸底部,鶴丸抱著筆電坐在馬桶上查著附近到底有沒有漁業協會能夠求助,然後絕望的發現他們的下班時間剛過,不到周一早上是不會再開門的。事已至此,鶴丸蓋上筆電,探頭望著浴缸內的魟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鶴丸覺得這條藍色的魟魚好像跟自己對上了眼,一人一魚就這樣在浴缸內外看著彼此,直到鶴丸終於受不了,站起來拿起筆電離開浴室,一面回想著剛才上網查到的內容,自己現在好像應該先去弄點東西給魟魚吃才對吧?雖然也不知道魟魚吃不吃就是了。

        晚餐過後,鶴丸又到浴室看了魟魚幾次,魟魚看起來沒有下午那麼奄奄一息了,但大體來說還是不怎麼愛動,不過倒是對鶴丸拿來的食物表現出了一些興趣,餵了一陣魟魚後,鶴丸嘗試性的把手指放在魟魚的背上摸了摸,冰涼柔軟的觸感貼著指腹滑過,倒不像是鶴丸摸著魟魚似的,而是那泛著幽暗藍光的皮膚吸著鶴丸的手指;鶴丸一邊想著別的事情一邊摸,後來是魟魚猛的濺起一波水花才驚覺自己差點就摸到魟魚的尾巴了,那可是有毒的啊-這樣想著的鶴丸趕忙抽回手站起身,看著魟魚在剛剛的動作後居然開始在浴缸內貼著牆壁游動,不禁失笑:「欸,看起來很有精神嘛?」

       眼神跟著魟魚在浴缸內轉了幾圈,鶴丸不太確定魟魚身上的傷口是否正在癒合,只知道魟魚的活力似乎正在恢復,如此一來,如果狀況不錯,說不定可以直接放回海裡,至少不用擔心魟魚就這樣死去-不知道為什麼,鶴丸就是覺得這條魟魚的顏色雖然詭異,但很美麗,除了暗藍的底色以外,在魟魚的表面皮膚上還散著點點金光,如果讓這樣稀有的物種因為人類的過錯而枉死,不管怎麼樣都覺得不太舒服,大體來說,如果魟魚能夠自己好起來,鶴丸就能直接把他放回海裡,不驚動任何人的話,或許也對這隻奇妙生物的未來比較好吧?

       於是整個周末,鶴丸都在家裡照顧魟魚,除了光忠讓大俱利來送過兩次東西以外,鶴丸大概都待在浴室附近,一聽到有水聲就往浴缸內探頭,看著魟魚隨著時間過去增加的活動力,鶴丸倒也挺開心,這樣看起來,似乎不用到下周,週日晚上就能把魟魚放回海裡的樣子;這麼想著的鶴丸終於迎來了假日的最後一天,在晚風的吹拂之下,鶴丸還是把魟魚放進了原本的木桶,騎著腳踏車靠近了海岸,鶴丸思來想去,還是挑了個靠碼頭比較遠的地方,脫了衣服拿著裝著魟魚的木桶下水,在小浪中將桶子浸到海裡,藍色的魟魚一溜煙的就滑出了桶子,彷彿留戀似的在鶴丸腰間轉了兩圈,才沒入了暗色的浪潮內,鶴丸眨了眨眼,確認魟魚已經看不到了,也沒有再度擱淺在沙灘上,才拎著木桶騎著車回家,一面整理著明天和鶯丸教授會面時要用到的筆記,一面暗自希望那條藍色的魟魚不要再無端遭難了。

       然後鶴丸晚上又做了夢,夢裡一樣是溫暖的海洋,只是不像上次那樣有誰帶領著鶴丸,但鶴丸覺得周遭的環境並不陌生,彷彿很久以前他也曾經這樣做過,他的視線朦朧卻不害怕,然後鶴丸又再次聽見了歌聲。

       上工第一日堪稱鶴丸最累的一天,首先是被教授差遣去搬儀器,後來又忙著跟未來的同學和工作夥伴交接,下午則上了整整三小時的課,下課後又趕忙到研究室去收樣本,最後在圖書館關門之前衝進去借了好幾本參考書出來,把所有東西扛回家之後鶴丸覺得自己快散了,連桌上光忠特地來放的便當都吃得食不知味,草草吃過後就準備洗漱就寢,迷迷糊糊間,鶴丸覺得似乎有什麼物體靠近自己,但鶴丸累到覺得那是自己的枕頭和床單,把臉一埋就又沉沉睡去。

        隔天早上醒來,鶴丸覺得自己就像跑了五千公尺體適能一樣全身痠痛,不只是脖子和腿,連腰都痠得要死。昨天不過就是騎車到海岸再回來,難道運動量有這麼超過嗎?-一面揉著腰的鶴丸一面進了浴室,發現頭髮跟睡衣都亂得誇張,再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床上也是一團亂,鶴丸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如何才能睡相差得這麼誇張,昨晚明明也不熱,要是難以入睡倒翻來覆去的話自己也會醒啊?得不到答案的鶴丸望了下浴室的時鐘後趕忙抓起毛巾和牙刷,昨晚累到忘記定鬧鐘,這下離自己說好要進研究室的時間已經不到二十分鐘了!匆匆拿起筆電和資料夾就往外衝的鶴丸連早餐都沒來得及吃,自然而然也就忽略了床邊積蓄的不自然小小水灘。

        接下來的每一天鶴丸都過得宛若地獄,因為要熟悉的事情太多,白天便忙著在學校跑來跑去,晚上還得熬夜整理資料,好不容易躺到床上,隔天起來又全身痠痛得要死;這樣的戰況到了周五才告結束,在目前的案子收尾之後,鶯丸宣布研究生可以在周一放一天假,雖然鶴丸是後段才加進來作業的,不過因為幫著出了不少力,所以鶯丸也讓鶴丸可以休息一天,剩下的事情讓大學部的學弟妹幫著照看日常事務即可。得知此事的鶴丸先是跑到光忠那兒混了一整個周六,到午夜之時才著帶著有點茫的腦袋回家。鶴丸酒量不差,但還是不想冒險在微醺的狀況下去浴室洗澡,因此鶴丸把自己往床上一放,打算先讓腦子清醒一點後再爬起來。雖然閉著眼睛,鶴丸也能感受到透過窗簾吹進來的涼風,以及那一點點的海味,還有液體在自己皮膚上滾動那冰涼的觸感…等等、液體?

        鶴丸猛然睜開眼睛,在他的正上方多了一道人影,毫無光亮的室內讓鶴丸看不清對方的臉,想著自己大概是遭小偷的鶴丸正想起身尋找能夠反擊的物品,卻被對方一個反手按回床上,大腿也被對方的膝蓋緊緊壓住,鶴丸張嘴想用聲音引來附近鄰居的注意,尾椎附近卻傳來一陣麻痛感,最後鶴丸感受到自己的身體逐漸失去力氣,意識卻還清楚得很,也因此他這才看清了對方的長相,背著光的男人有著精緻的臉型,宛若溶入黑夜的頭髮在月光照耀下隱隱發出藍光,眼眸中則有一對飄浮不定的月亮,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鶴丸喘著氣,看著男人拉起自己的手撫上鶴丸莫名開始發燙的臉龐,最後他看見男人優雅地笑了。

        隔天鶴丸是被太陽曬醒的,照到床頭的陽光昭示著鶴丸睡到中午的事實,然後鶴丸馬上就想起了昨天晚上被不明人士入侵家裡的種種,連帶著一夜瘋狂和羞恥的記憶也一起被喚回,鶴丸掙扎著起身想著要報警,結果卻連床都沒下就石化在原地。

       昨晚那個男人,就坐在鶴丸的床尾,笑吟吟的看著鶴丸。

      「早安啊,鶴睡了很久呢?」

       -說到這裡,讓我先喝口茶吧。

       -…嗯,真是不錯的茶呢,剛剛說到哪裡了?哦-說到了鶴丸終於逮住了始作俑者嗎?在說下去之前,你們知道報恩的概念嗎?

       「你讓我整理一下,你是說,你是那一條藍色的魟魚?」

       「正確來說那只是我幻化成的樣子,平常我不是那樣的唷。」

       「我該先吐槽你想像力豐富還是先叫你拿證據。」

       「鶴不相信的話,我可以證明給你看,那就借我一下浴室吧?」

       不等鶴丸回應,藍髮的男子走向鶴丸的浴室,在傳來短暫的放水聲後,鶴丸聽見對方的聲音:「可以了喔。」

      然後鶴丸先給光忠發了一條簡訊才打開浴室的門,然而他見到的並不是那天的那條魟魚,對方就坐在浴缸邊,但是該是腿的地方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覆蓋著美麗鱗片的深藍色魚尾,在放了淺水的浴缸內輕輕拍動,鶴丸毫不考慮關上了浴室門,幾秒鐘之後再次打開,看到的還是原封不動的景象,這時鶴丸才徹底的放棄掙扎,坐在馬桶蓋上又發了個簡訊叫光忠不用來了。

      「好,我相信你,但我還是要問你,為什麼昨天、不對,是整整一個禮拜都不請自來的爬上我的床?」

       刻意避掉了某些令人尷尬的部分,雖然對方不是人類、但應該聽得懂人話吧?這大概跟被幽靈纏上的感覺沒什麼兩樣,說不定滿足了這種非人生物的請求,他就會乖乖回到海裡去了,鶴丸是這樣想的,所以抱著一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表情詢問對方,只是對方眨了眨眼睛:「鶴不是想要嗎?」

       「啊?」「我聽見了,上個週末的時候,從浴室也聽得很清楚。」

       「你居然還有聽覺?你不是一條魚嗎?!」「嗯,所有的機能都跟現在沒什麼兩樣唷,只是那時候受傷了,感覺比較不敏銳,但是正常的刺激都能收得到喔。」

        鶴丸絕望的把臉埋到手裡,他想都沒想過應付自己正常生理需求的時候還要提防一條魚的偷窺…或說偷聽比較恰當,對方還說什麼「正常刺激」…光想著現在要跟別人討論自己的私事就讓鶴丸覺得悔不當初。鶴丸重新收拾了一下情緒,無比認真地望著這條坐在自己浴缸邊的魟魚-或者現在應該稱為人魚-再度開口:「你知道在人類社會這樣是要被抓去關的嗎?」

       「是這樣嗎?這種事情不太清楚呢、我只是想著怎樣鶴才會開心,然後就聽見了鶴的需求…」「停!不要再說什麼需求了、我拜託你、你乾脆告訴我你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方式!」

        「因為你救了我啊,我們是一定要報恩的一族,何況鶴是救了我的性命呢。」「沒有正常一點的方式嗎,送條魚什麼的。」「那是遠遠不及鶴的救命之恩的,只有用身體才還得起性命之重,所以只能親自過來還啊。」

         聽起來很對又哪裡不太對的理論,鶴丸對面的人還是一臉無辜,彷彿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鶴丸撐著下巴靠在洗手檯旁邊和他對望,一面瞄了下光忠剛剛回過來的簡訊;『我今天早上有急事、所以搭了第一班船離開了,大約要一周才會回來、有什麼急事的話,我讓小俱利過去看一下?』

         現在似乎沒有這必要了,鶴丸草草發了幾個字回給光忠,然後又對人魚開口:「好,那現在你報恩完了,可以回海裡去了?」

        「還沒有報恩完喔。」「還沒有?你打算待多久啊!這樣我很累…不對,這方式我不接受!」「原本的方式我想大概是三個月吧、可是鶴既然不喜歡,那我要想想別的方式才能報恩。」「停,你別想,我是當事人我來想!」

         鶴丸真心覺得很頭痛,雖然對方立刻就安靜了,然後用一臉期待的表情望著自己,但鶴丸實在是不知道一條魟魚…更正,人魚可以做什麼事情來達成所謂的報恩,畢竟雙方的價值觀不太一樣,難道要他割腿肉嗎?不不不,那樣就會變成八百比丘尼的同類了…想到這裡的鶴丸在心裡吐槽了自己一句,最後還是決定給對方來個機會教育,誰知道除了自己,未來還會不會有人把這隻人魚意外打撈上岸?要是對方又用這個方式報恩…鶴丸光想到這裡就一陣惡寒。

        「你知道在人類社會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嗎?」「嗯、應該是愛情?」「不,我說的不是心靈上的重要而是物質,物質懂嗎?」「那種東西不太清楚呢。」

        終於體認到雙方可以用同樣的語言溝通,但常識卻沒有在同一個水平上的鶴丸花了三小時把人魚的觀念給導正了一番,雖然不知道未來成效如何,但至少在鶴丸苦口婆心的教育之下,人魚同意了鶴丸的理論:「我知道了,簡單來說,就是要有錢對吧。」

       「對,沒有錢什麼都不能做吧?例如住的地方也是要付錢,吃的東西也是要付錢,出門搭車也要付錢。」「我了解了,所以鶴希望我去賺錢給你嗎?」「嗯,不用很多,只要有就好了,這樣我可以跟你說什麼時候夠了,然後你就可以回到海裡去。」

        聽起來很棒呢,那金額就交給鶴訂了。-對方一臉開心的這樣回著,鶴丸自己也鬆了一口氣,至少接下來的日子他暫時不用擔心每天都腰酸背痛了。

        然而他錯了,接下來的頻率只是從每天腰酸背痛減少到每三四天腰痠背痛而已,對方雖然聽了自己的話,用自己朋友的身分在小雜貨店找了零工,但舉凡鶴想要關門自己解決的時候,這條人魚都會出現然後直接把自己壓到床上去;平心而論,這條人魚技術挺不錯的,但是實在是體力太好了…何況所謂的獻身報恩,應該是要自己躺好吧!漫畫裡不都這樣畫的嗎?為什麼到了自己身上卻反過來了?鶴丸總是在完事的隔天早上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思索這樣的問題,而且最近這條人魚也不走了,本來是給了他客房,方便他找工作和休息,結果最後都變成兩人-更正、一人一人魚,同睡一張床,夏天晚上是挺舒服的,人魚的體溫比常人低,有時候抱著睡還能省下冷氣錢。但鶴丸實在是不太明白人魚的性生活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面前這條人魚的知識豐富到令人臉紅的地步呢?到底人魚是怎麼樣的種族啊,但凡他每次問,對方都是笑了幾聲之後跟鶴丸說這是秘密-去他的秘密!鶴丸可是從來都沒搞懂對方的底細啊!

        季節很快過去,盛夏的蟬噪稍微消停之時,夜風也開始變得更為涼爽,滿山翠綠悄悄地披上紅金色的衣裳,鶴丸也開始在衣服外面加上了針織外套,雖然人魚看起來並不怕冷的樣子,但鶴丸也給對方買了一件,到了冬天,屋裡什麼東西都是兩份,雙份的牙刷毛巾、雙份的餐具、雙份的早餐午餐晚餐、只有棉被組從兩人份變成了一人份。除去一起睡-好吧,還有一起做的時間,其實他們更像是室友,白天的時候鶴丸上課,人魚打工,晚上一起吃飯或者周末一起去買日常用品,雖然光忠有問過兩句,不過鶴丸倒也巧妙地幫人魚掩飾了過去,只說是自己休長假的朋友來這裡度假、順便打工,,好客的光忠從此也會叫上鶴丸的「室友」一起吃飯,只是某一天,光忠打電話來欲言又止的跟鶴丸說了些什麼之後,晚上鶴丸就一臉難看的坐在飯廳等著下班的人魚回家。    

       「我回來了-」「你來一下…我跟你談些事情,你今天打工的那間店,之後別再去了,聽到沒?」「嗯?可是那裏賺的錢比較多…」「不是錢多不多的問題!那是風俗店啊!風‧俗‧店!天啊你知道風俗店的意思嗎…我該怎麼跟你解釋啊…」

       「那是很不好的地方嗎?」

         對方還是一臉無辜地看著自己,到這邊鶴丸也氣不起來了,嘆了一口氣重新坐回位子上:「對,總之很不好,就算錢多你也別再去了,我不缺錢,錢只是你拿來還我恩情最簡單的工具而已,不用太計較賺多少。」

        「可是我想,錢多一點的話,鶴應該會開心點吧?最近開了暖氣,鶴跟我花的錢也比以前多了,只是在學校賺的錢,對鶴來說應該不太夠吧…」

        鶴丸倒是沒想到,原來對方是為了自己著想,一時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確實最近日常的開支變大了,對於在學校順便當助教的鶴來說,雖然薪水可以支付日常需求,但要存額外的錢基本上不太可能,可是也不能為了這樣就讓對方去做那些亂七八糟的工作,再怎麼說,人魚都是為了自己才留下來的,去那種龍蛇混砸的地方,萬一出了什麼問題,鶴丸也會非常良心不安,更何況人魚是用自己朋友的名義待在這裡,要是傳出去什麼不好聽的言論,鶴丸也很難收拾後果。

      「你不用擔心,之後就玩樂少花點吧,我是學生、花不了多少錢,兩個人的日常支付和吃喝用我們的薪水絕對過得去。你今天應該是第一次去那間店吧?」

      「嗯,今天早班結束之後本來想直接回家,半路上就被他們抓著說可以賺很多錢,就跟過去了。」「該說你單純還是單蠢啊…還好只有半天、那裡的薪水就算了吧,以後別再迷路到奇怪的地方了,下了班就直接回家,要買什麼我會假日帶你去買。」

        看著對方點頭說好,鶴丸心中的擔憂才稍稍放下一點,除了擔心還有一點點的不悅,只是鶴丸並沒有把這股不悅和自己做連結,而是歸類到了對於人魚誤闖不良工作場所的氣惱之中。幸好是只被抓去摸了兩把,實際上什麼都還沒做,否則真的要出了什麼亂子,鶴丸完全不敢保證自己可以收掉後面的爛攤子。只是出了這事之後,鶴丸對人魚的動向也小心起來,除了下班要先打電話報平安以外,假日出門也多半兩人一起,鶴丸想著若是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再找上門來,至少自己可以幫對方應對;藍髮的人魚倒也聽話,出門都會在冰箱門上交代一下行蹤,其他時間不是待在鶴丸學校的圖書室看書,等鶴丸下課,要不就是在家等著鶴丸回家。其實鶴丸也想著這樣是否對人魚太苛刻了,畢竟人魚可能會想要去有水的地方,但人魚只是搖搖頭說沒關係,他只要一周回海裡一次就行,平常就泡泡自來水也可以過得去,因此只要是周日的晚上,鶴丸便會騎著車帶人魚回到海岸,看著對方在水裡消失一陣之後,揚著漂亮的魚尾朝自己游過來,有著人魚助陣,鶴丸倒也大膽了起來,他離開了原本及腰的淺水區,轉往深水區試著游了兩下,人魚小心地跟在他身旁,扶著鶴丸的腰和手在水面上漂浮,但鶴丸也無法在水裡待太久,逐漸轉涼的天氣讓海水也開始變得冰冷,但第一次可以離開淺水區讓鶴丸覺得緊張又興奮,除了頭還是無法埋到水面下以外,鶴丸覺得自己似乎第一次學會了游泳這玩意兒。在天氣真正要轉冷之前鶴丸隨著人魚最後一次下了水,這次他讓雙腳完全離開了海岸,人魚摟著鶴丸游過長長的海岸線,最後在一處靠岸的岩洞處讓鶴丸坐著休息。鶴丸吹著微涼的海風縮了縮身子,人魚見狀也爬上了礁岩,將鶴丸輕輕摟在懷裡,鶴丸想告訴人魚他的體溫其實不太夠取暖,但靠著對方的身體,鶴丸又把話吞了回去,人魚貼心的替鶴丸擋住了風口,光是這樣就讓鶴丸覺得冷不冷其實沒那麼重要了。

然後鶴丸身邊的人魚開始唱歌。

        那是鶴丸第一次聽見人魚唱歌的聲音,在洞穴內迴盪著的歌聲有股魔力,讓鶴丸像是坐在舒服的搖籃上那樣安心,迷迷糊糊地,鶴丸在人魚的歌聲中睡著了,在夢裡他仍然能聽到人魚那陌生又熟悉的歌聲,但這次鶴丸的夢是空白的,沒有海色也沒有溫度,只是鶴丸並不覺得心慌,因為縈繞著的歌聲包圍著他,似乎很久以前也有這樣的經驗,最後當鶴丸從夢中醒過來的時候,人魚仍在他身旁唱著歌,那是鶴丸聽不懂的語言,但鶴丸覺得自已知道這首歌的意思。他望著人魚收起歌聲,然後將眸子轉回自己身上,他們對望良久,鶴丸才開口說道:「你喜歡我嗎?」

       「很喜歡喔,鶴是我最喜歡的人類。」

        彷彿是知道鶴丸問的意思,人魚對鶴丸說了那首歌是人魚求愛的歌,鶴丸覺得人魚的眼神非常溫柔,只是鶴丸接下來的問題也讓人魚沉默了。

       「鳥和魚能夠相愛嗎?」

        這個問題比前一個問題更難以回答,鶴丸看著人魚垂下了眼睛,良久沒有回應,鶴丸想著、或許這就是對方的答案吧,於是伸出手想要摸摸人魚的頭表達沒關係,只是鶴丸的手在半途就被人魚握住,藍髮的人魚將鶴丸的手放到胸口,靜靜地看著鶴丸:「我會永遠陪著你、並且等著你。」

         當他們跨過了某一條界線之後,一切似乎比過去要輕鬆多了;鶴丸還是有記著三日月賺來的錢,但並不積極的算著要達到多少才能讓人魚回到海裡;秋天來臨、冬天過去,春日的腳步也被夏天趕著離開了小島,一切又回到了像是鶴丸剛來到小島並且在海灘上初見人魚的樣子,溫暖的天氣讓鶴丸在夜晚游泳的時數不斷增加,在人魚的幫助下,鶴丸也能在深水區游個一小段。然而隨著對於海的記憶不斷增加,鶴丸總覺得心中似乎有個巨大的洞慢慢擴張,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只是覺得在不斷堆疊的記憶中似乎少了某一塊重要的版圖,而鶴丸越是想要找出那塊版圖的蹤跡,就越覺得沒來由地心慌,好像越用力去回想,就越構不著邊,越是想要去填補那個不安,就越增加了失落感。

         隨著一年期限的到來,鶴丸開始準備將手上的專案交接跟清空房子,只是每完成一件事,鶴丸的心情就向下沉一分,這一年來,人魚就這樣和自己過著每一天,無論是什麼事情都有他的影子,然而期限擺在眼前,何況人魚終究不能和自己回到那個不靠海的城市,那樣的話,對方會活不下去吧?現在讓人魚和自己住在一起,已經算是剝奪了他原本生長的環境,鶴丸一直在這樣的歉意和獨佔慾中拉扯,無法處理好分離的情緒讓鶴丸開始避著不見對方;晚上總是待在研究室過了半夜才回家,用不打擾對方的理由去睡在原本準備給對方的客房;或者是提早上床避開對方上晚班的時間,然後用拙劣的技巧裝睡躲開對方的問候;假日鶴丸總是早早出門,但也只是在街邊閒晃,或者是到光忠家的車庫看著大俱利改車,光忠問了半天是不是鶴丸受委屈了、鶴丸也只是搖頭,反而是大俱利默默把沾滿黑油的扳手遞給鶴丸,然後要鶴丸和他一起工作。或許用另外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來麻痺自己是最卑鄙的逃亡,但鶴丸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減輕內心的苦楚;若是避不掉他必須和對方同處一室的時候,鶴丸總會自暴自棄的拉著對方上床,就像一年前人魚不管他是不是想要一樣,鶴丸也不問對方是否想要,胡亂把衣服脫了就緊緊抱住對方。在最後一次結束之後,鶴丸把臉埋在對方的肩膀大哭了一場,他想人魚大概也哭了吧,在柔軟的床上,鶴丸感受到有顆粒掉落在兩人身旁;人魚落下的眼淚將成為珍珠,但鶴丸只想著,若是他們皆生為人是否就不用經歷如此的分離呢?

        那一晚,鶴丸又做了關於過去的夢。只是夢裡的一切不再模糊,無論是海的味道、或者是當時藍得一望無際的天空,都像當場所見那樣清晰,鶴丸邁開小小的步子跑向海裡,濺起的水花拍在鶴丸的身上將他徹底吞沒、然後鶴丸困難的在水裡睜開眼睛、這時他小小的手被另外一隻稍涼的手握住,鶴丸回頭,然後看見對方溫柔的笑臉,就像是在告訴自己不必擔心一樣,以往只出現模糊輪廓的臉這次份外清晰,鶴丸不知道愕然的是現在的自己、還是當時小小的自己,當他試圖在叫出人魚的名字的時候,鶴丸卻在現實睜開眼睛。

        鶴丸想起來了,然而應該在他身邊的人卻已消失。鶴丸跑遍了房子內外,得到的卻是一片寂靜。

        人魚不見了。

        自從鶴丸帶他回家以來,人魚從來不會不告而別。

        鶴丸緊緊抓住胸口,彷彿溺水一樣的用力呼吸,他準備了這麼久,仍然無法承受分離真正到來的時刻,鶴丸沿著門框滑落在敞開的大門邊,良久無法言語,甚至連流淚的力氣都失去。

        然後鶴丸彷彿想起了什麼,他站起來,毫無猶豫的朝著東北的海岸奔去。

在那裏他見到了人魚的身影,盤坐於礁石之上,美麗的魚尾尾端浸在海水之中,鱗片反射著月光,就如二十年前鶴丸無法移開目光一樣,人魚的樣貌沒有絲毫改變,而鶴丸卻已經忘記他。

        「三日月。」

鶴丸呼喚著那個曾經被自己遺忘的名字,然後他看見人魚轉過身來,身邊的礁石上散發著點點光芒,和鶴丸房內從床上被掀落在的東西一樣。

        「帶我走吧。」

鶴丸見到眼淚從三日月的眼角滑下,化為珍珠落在海裡。鶴丸走近三日月,不管海水是否會打溼自己的衣服,他靠近了三日月,然後三日月吻了他。

         然後鶴丸的視野被倒映著新月的海洋所佔據,浪花淹沒了他的視線,驚訝和喜悅盈滿了他的心中,但鶴丸從此不再害怕。

         -故事說完了,唉呀,茶都涼了,能拜託你再燒壺熱水來嗎?

         -你說鶴丸最後怎麼了?啊啊、那個笨學生,連東西都沒收好就急著走,我可是花了不少時間替他善後呢。

          -…至於鶴丸最後到哪去了呢?

          綠髮的男人捧著茶杯微微地笑了,他沒有繼續說話,而是將視線轉向窗邊的一個海螺殼。海風吹拂,那裏頭彷彿傳來了誰低喃的聲音,像是笑聲、又像是叫喚著誰的名字。男人放下茶杯,走到窗邊,拿起海螺靜靜地放在耳邊,然後轉頭對著聽故事的人說道-

         

          -今年夏天,你自己問問他吧,對你來說是個不得了的驚喜吧。

 

 

 

-完-

bottom of page